有目的性,功利性的愛還是母愛嗎?
1
方樂樂比我小兩歲,
從小,就是大人口中“別人家的孩子”
我與方樂樂上一次見面,還是我大三、他大一時。
席間,他的媽媽、我喊蘇阿姨的,在圓桌上痛心疾首地說:
“都怪我,沒照顧好他,如果不是高考前生病,
輸著液上的考場,他一定能上清華。”
眾人舉杯,既祝賀,又安慰,安慰她,
即便身體不適,發揮失常,
方樂樂也考取了本省最好的醫科大學
那年,我二十歲,頗不耐煩長輩的聚會。
過了一會兒,我提出有事先走,
方樂樂站起來,跟著我走出來。
“小穎姐姐”,他像小時候那樣稱呼我,
“我還想和你談談呢!”
“談什麼?”我好奇。
“談大學裡如何發展。”他的眼睛亮晶晶的。
我謙虛著,表示我的大學遠不如他的——
事實上,我離席的一部分原因,
也是為了避免待會兒蘇阿姨話里話外拿我和他比較
“我是反面教材……考試都靠突擊。”
我說著,已走到飯店門口。方樂樂沖我揮手:“小穎姐姐再見!”
我也揮著,看風吹起他額前的碎發,
飯店正門的飛檐一片琉璃光,
映著他滿是稚氣又意氣風發的臉
蘇阿姨很快辦了內退,使出萬般解數,
找了份目標精準的新工作——方樂樂就讀大學、所住宿舍樓的樓管。
如此,大一到大五,周一到周五,
蘇阿姨名正言順地看著方樂樂
2
我爸在超市遇到方樂樂,是又過了好幾年後。
方樂樂在賣黃豆的攤位站著,
負責向顧客們指示哪裡有保鮮袋,哪裡可以稱重。
如果不是他主動喊我爸,我爸根本不會注意到他。
我爸回家跟我們說起來,還保持著驚詫:
“我當時有點遲疑,沒敢認,心想,難道在勤工儉學?”
顯然不是,方樂樂一邊給我爸裝黃豆,
一邊說,剛找到這份工作,離家近
“終於又上班了。”他呵呵笑。
“留著鬍子,又胖,五官像被拉橫了”
我爸這麼描述方樂樂,“但一笑還像小時候。”
“什麼叫‘又上班了’?”我抓住一個細節
“他讀的不是醫大嗎?不是應該在醫院工作嗎?”
我媽說,蘇阿姨已缺席他們的聚會很久,
最後一次參加,是方樂樂臨畢業時
一個醫科大學畢業生為什麼去超市賣黃豆?
直至我在北京遇到方樂樂的同窗,才弄清楚。
“方樂樂啊,聰明、學習好,”
同窗說“只是和大家來往不多,他平日早出晚歸,
比高中時還用功,周末就回家了……
畢業後,方樂樂進了省里最好的醫院,
但你知道,我們學藥學的,最初的工作就是發葯、發葯、發葯。”
大概是不滿意工作的枯燥乏味,
大概是學霸墮入凡間,心理上有些不適,
在歷經兩次考研失敗,內部調換工作無門,
和領導、同事關係越來越僵等諸多問題後,
方樂樂的精神和身體都陷入病態
這一切在某一年的春節爆發。
蘇阿姨揪著方樂樂去給領導拜年,
路上母子倆發生衝突,方樂樂負氣而去。
三天後,蘇阿姨聯繫了他所有的同學、同事和朋友,
包括我面前的這位同窗。
他們分別在公園、街道、火車站找,一無所獲。
有人建議,去報社、電台登尋人啟事,
被蘇阿姨拒絕,理由是:“以後樂樂會被人笑話。”
最終,還是警方通知他們去領人。
一見方樂樂,蘇阿姨就衝上去,又拍、又打、又推
“你怎麼不死了算了?”
然後蘇阿姨昏了過去,現場一片混亂。
而這時的方樂樂,目光獃滯,頭髮結成綹,
頭上頂著剪開的半個皮球,鬍子拉碴,衣服破爛
“所以,我爸在超市碰到他,
應該是他大病終愈,重回社會時?”我猜測。
“只要他能像正常人一樣健康生活、
工作就好,也算劫後餘生。”同窗嘆息。
我們沉默良久。
“他從小就被教育要做‘最優秀的’,所以,經不起挫折。”
“他媽打他、罵他,也是經不起他不再優秀這個挫折。”
我們再次唏噓。
3
上星期,我見到方樂樂,如果沒有記錯,今年,他三十二了。
一場婚宴,我代表父母去,
蘇阿姨和方叔叔也在,有人問起方樂樂的近況,
蘇阿姨笑著說:“挺好的。”
方叔叔幾十年如一日地在強勢老婆面前保持沉默。
宴罷,同路,我捎他倆回家。
到目的地,他們下車,沖我揮手之際,
路邊有個笨重的黑影趨近,近到眼前。
“你怎麼出來了?”蘇阿姨道。
是方樂樂。
我也下車了。
說實話,雖有心理準備,但他胖得仍讓我驚訝,
少年時的絲瓜臉此刻已變成冬瓜,
從前眉清目秀,現在眉目都被爬山虎似的絡腮鬍包圍。
他翻方叔叔的包,找到喜糖,急急剝開一個,塞進嘴裡。
蘇阿姨催他回家,方叔叔攔著:
“孩子肯定一直坐在路邊等我們。
他也好久沒見過人了,讓他和他小穎姐姐聊聊?”
顯然,方樂樂還記得“小穎姐姐”這個稱呼,咧嘴沖我笑,
我禮貌地問:“今天怎麼沒去參加婚禮啊?”
他還是被蘇阿姨揪走了,他嚼著糖,回過頭含糊不清地喊:
“小穎姐姐,等我婚禮,你要來啊!”
蘇阿姨上嘴唇包在下嘴唇里,撇著、鄙夷著,
指尖點向方樂樂:“瞅瞅你那孬樣子,誰會嫁給你?”
剩下方叔叔和我站著。
“那時候,孩子工作不開心,她天天說,
你看誰誰誰三年當上老闆,誰誰誰五年當上處長……
“孩子連著考研失敗,她唉聲嘆氣,說,媽媽真的丟不起這個臉了。
“孩子後來病了,好些了,出去找了份工作,她嫌工作不好,說
你以前是媽媽的驕傲,現在是媽媽的恥辱。
“孩子又病了,又在家,又好幾年了,
她基本不讓他出門,他也不出門,就抱著狗,
看外面,一看一整天。”
方叔叔搖搖頭,用手抹了把臉,說:
“我說什麼都沒用,沒辦法,攤上這個命。”
他揮揮手和我作別
我忽然想起,很多年前,方樂樂剛上大學,
也這麼揮手和我告別過。
那時,他滿懷希望地問我,未來如何發展。
他和剛才那個胖的、呆的、受罪的身影分明是同一個人,
正如炫耀他、攻擊他、藏匿他的母親也是同一個人一樣,
這戲劇反差和衝突,這功利的、涼薄的母愛,
這窒息的、被摧殘的孩子,讓我禁不住流淚。
我竟有些內疚,想回到琉璃檐下,
和那個喊我“姐姐”,額頭、眼睛亮晶晶的少年談談..!